蔡瀾家族，或曰一個穿梭香港與南洋的家庭故事

【按：本文另發於說書 Speaking of Books。另，筆者與新加坡友人吳勁憲討論此書，隨後他參加了當地的發佈會，並撰文記述活動。詳情見此。】

我們認識的蔡瀾，是位食家，經常與女伴穿州過省介紹美食，說帶有口音的廣東話，肩上總帶著個黃色和尚袋。他也長年從事電影製作，清談節目《今夜不設防》是不少香港人的集體回憶。

我們較少認識的，是他的出身和家庭，儘管他在不同文章說了很多。《蔡瀾家族》和《蔡瀾家族（貳）》是完整記錄他和家人過百年橫跨潮州、香港、新加坡和日本的家族史，側寫二戰和冷戰時期如何改變一個家庭，以至香港和新加坡的影藝事業。

蔡瀾在東南亞的蹤跡，大部份也跟電影相關。他的父親蔡文玄和邵逸夫，對他的電影之路影響至深。

蔡文玄、邵仁枚、邵逸夫

蔡文玄在1905年生於廣東潮安金石市。自小飽讀詩書，年少曾經參加北伐，後來回汕頭。當時他的四哥被國民政府通緝，南逃馬來亞。其後特務不斷跟縱和盤問他，尋找四哥下落。他唯有離開汕頭，1927年經香港南渡馬來亞當校長，1929年兩年後在新加坡與伙伴創立畫室，替商家繪畫電影廣告、海報和其他宣傳品。有位顧客稱讚作品好，於是在他的幾張名片寫上推薦話。他靠著名片招生意，其中一次就到海星公司，見了邵仁枚和邵逸夫兩兄弟。

邵仁枚在1924、25年之間抵新加坡，而弟弟邵逸夫則約在一年後由上海會合，協助他開拓影片發行工作。1927年租用一家戲院放映旗下影片。

三人首次見面，生意未能成事，因為當時海星公司已有專人負責宣傳事宜。邵逸夫沒有忘記，後來專誠聘請他製作影視宣傳品，還兼做書記，晚上更要看管戲院，放映完後才放工。

1930年，他患胃病，辭職，翌年，回到老家汕頭，教書辦雜誌。其後認識妻子，結婚，生下蔡瀾大姊蔡亮，和大哥蔡丹。1937年，日軍侵華，中國局勢不穩，適逢邵氏兄弟再次邀請他回新加坡工作，他答應並於兩年後接妻兒團聚。

他的工作是每兩星期編撰電影雜誌《電影圈》。邵氏兄弟特別欣賞其文筆，專門替他們寫信。一年後替公司買賣影片和發行，之後負責審視劇本。

1941年二子蔡瀾出生，翌年日本佔領新加坡。全家見證無數家庭日本屠殺或餓死，他們多番避開日軍追捕，全家得以保命。佔領期間，電影院仍然運作，蔡文玄被邵氏公司派去管理戲院。全家住進戲院的小房間。

蔡瀾從小愛看電影，「逃學也去看」；他愛看父親買來的翻譯文學作品，累積文字功力。

據蔡亮所述，父親偷偷借用戲院經理室後的密室學習英文和英語會話，再加上他早年來新加坡後，就學習馬來語、可蘭經、爪夷文，了解南洋文化社會。他在和平後任職中文部經理，替公司到香港、台灣、日本、印尼去買賣影片。另一項重要工作，是作守門員。在香港拍攝的電影劇本，因為考慮到內容可能和新馬社會民情有抵觸，拍攝前劇本都會送交蔡文玄處審閱，並建議修改內容，必要時要剪底片。他還用筆名「蘇來曼」，以華語寫關於馬來電影劇本，而且票房不錯。他向邵仁枚和邵逸夫建議在新加坡馬來語電影。

這期間，他以另一個筆名「柳北岸」，找香港的出版社發表新詩，例如《十二城之旅》、《夢土》、《旅心》。

一點冷戰背景

研究1950、1960年代冷戰下新加坡和香港華語電影發展的麥欣恩指出，當時新馬地區正建立馬來亞民族主義，縱使華語電影需求不低，但國泰和邵氏在新加坡的片廠，都以出產馬來語電影為主，所以要向香港入口電影。電影（和粵語）也成為兩地文化交流的主要媒介，以及新馬華人尋找海外華人歸屬的途徑。更重要的是，港英政府有意在四五十年代，國民政府和中共政府查禁港產片的限制下，在戰後打開非左派東南亞電影市場。香港在新馬電影的重要地位，到六十年代因為馬來亞華語電影本土化，加上邵氏和國泰的新港兩廠分家，新馬兩國分家等因素，開始衰落。

1958年，邵逸夫在香港成立邵氏兄弟（香港）有限公司，建立電影王國。蔡文玄在邵氏打工至1973年退休，之後仍擔任公司董事和顧問，且專心寫作。蔡丹大學畢業後，進入邵氏兄弟電影公司在父親身旁工作。父親退休後，他接任為中文部經理。蔡文玄於1995年1月6日，91歲生日那天過身。

順帶一提，蔡文玄收蔵的電影劇本，子女在1997年送出三分之二給香港電影資料館，其餘三分之一（538本）則於2007年送給新加坡國立大學圖書館，包括《獨臂刀》。

蔡瀾、日本、邵氏

蔡瀾真正與邵氏合作，是在他十八歲留學日本後。他半工讀（兼且享受當地的清酒），邵逸夫找他當駐日本經理，購買日本片到香港放映，後來安排邵氏電影的香港明星到日本拍攝港產片。

書中蔡瀾只用數十字介紹妻子張瓊文：「為電影監製，已退休，結婚數十年，相敬如賓」，倒是在新加坡從事電視製作的弟弟蔡萱寫得比較多，而且同樣跟邵氏的工作有關。

有一次，台灣的電影公司與邵氏合作，他出差時遇上任職製片的張，她幫助他處理公事，日久生情。母親見二哥年齡漸長，一個人在外地沒人照顧，逼婚，後來二人結婚了。弟弟總結兄嫂相處之道：「二嫂也一向低調且聰明，深知二哥野馬性格，她從不約束二哥，任他闖蕩江湖，知馬兒終會回家歸槽。」

1980年代初，邵逸夫收縮電影生產，轉向電視，蔡瀾於是離開工作廿年的邵氏。他寫道：「邵爵士還送了我一筆巨款，在當年是蠻嚇人的數目字。」不久轉投嘉禾，接任製片經理約二十年。成龍在海外拍的戲，多由蔡瀾監製。拍電影也給他旅行機會。

後來因為何冠昌逝世加上電影盜版猖獗，他就不拍電影了，就轉攻旅遊和飲食生意。2005年入籍澳門。到了今天，仍然相當活躍，嚐鮮、寫字、與友共聚。九月中才與鍾楚紅在皇后街的熟食市場食飯，幾天後到廣州出席牛肉火鍋店開業禮。

蔡瀾的去與留

究竟蔡瀾會留在香港，還是回新加坡，與姊弟團聚？他在三年前一個場合回答，不會回來新加坡，因為「不認為新加坡能夠給我甚麼樂趣」，而且找不到以往在新加坡有的東西，例如安靜，細小，但有「馬來人的甘榜，到處有老老實實在炒和燜的小販」。

不少人在討論去或留。或許現代社會，不論自願與否，流動才是常態。蔡瀾家族的經歷，遠遠不止這篇書介。回想一下，身邊一些朋友也是來自他方，當然不少來自內地，也有來至澳門，遠至印尼。故事或許比蔡瀾家族同樣豐富，充滿甜酸苦辣，而且扣緊大時代，靜待大家發掘。

蔡瀾家族　蔡亮、蔡瀾、蔡萱合著｜天地圖書｜2013